纪念林纪熹先生:好学者必为师——林家铺子忆林老

林大津

  公元2016年7月24日凌晨4点20分,厦门大学林纪熹教授与世长辞,享年93周岁。林老出生于1923年,按照很多地方习俗,生者后人偏好计虚岁,可能说享年94或95岁。但在告别仪式上,林老子女没这么做。这大概也符合林老生前做人做事极其认真的习惯。作为林老本科时代的学生和林老指导的第一个硕士生,记忆中的林老真是活到老学到老,而且学习态度极其认真。学习认真还贯穿到做人做事认真,有时较真。因为较真才有本文副标题“林家铺子”。往事如烟,从头道起。

    1978年2月我入读厦大外文系。我与林老是本家,此乃“林家铺子”缘由之一。

  那年2月去厦大报到,带有我二叔给林老的一封信函。我二叔说1949年之前就读于福州协和大学的林纪熹曾迷上数学,二叔当时是协和大学最年轻的数学教授,组织业余数学兴趣小组,非数学专业的西语系纪熹同学竟然积极参加数学兴趣小组活动。那封信函无非是请林老师“多多指教”之类的传统“拜托”。此乃“林家铺子”缘由之二。
林老胞兄林纪焘是福建师大外国语学院教授,我算是纪焘师的私淑弟子,其公子现在我院工作,算是我的学生辈了。如此绕来绕去,应该说我与林公则徐第五代和第六代特有缘分。此乃“林家铺子”缘由之三。
  记忆中的林老极其好学、极其认真,所以弟子我先交代三笔,以释“林家铺子”的由来。
  我二叔信函本意是让我一到厦大尽早向林老师讨教如何学好英语。可我生性腼腆,直到大四才上门讨教。林老师特较真,直通通地对我说:“你要问我如何学英语,应该是在大一入学时,现在问这问题,是不是太迟了?”说得我阵阵脸红,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我心想:也不给我点面子,也不考虑人家胆小不敢造访。何必这么较真呢?
  记忆回到大学本科高年级课堂,林老师教我们高年级精读课。那年代,大概属于国家“咋暖还寒”时段,没有正规出版社正式出版的教材,精读课文都是老师不知取自何处打印出来的材料。课堂上,林老师不停地一个又一个点名提问,所涉语言点极其细微。至今我还记得他就某篇课文,提问我们类似于“I saw him falling”该如何解读。是啊,一个人倒地是一时性动作,怎么可能不停地倒地起来,起来倒地,倒地再起来,起来再倒地呢?林老师抛出答案:This is the writer’s imaginary picture of him falling repeatedly.哦,原来文学文本中的那位作者似乎看到“他”不停地倒地起来,起来倒地,上下反复,反复不断。我们不是在电影电视中可见到这种特技画面吗?这是文学文本的电影描写法啊。记得白汉明老师曾亲口告诉我:林老师是完全可以研究英美文学的,莎士比亚戏剧中小人物的对白他都能脱口而出!还记得课堂上他问我们kind和kindly均作为形容词有何区别。我们被问得一愣一愣的。林老师又抛出他的答案:后者主要指“面孔善良”,前者可能是表面严厉但心地善良。还记得有次课堂上他用英语讲解某语篇,课后我自己阅读当时流行的Essential English ,奇了怪了,竟然从教师用书中读到林老师课堂上一整段的讲解词!后来才得知,林老师大概在60岁左右还通读了一至四册Essential English,包括教师用书。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让学生每节课下来,均有所思皆有所获。谁说传统课堂都是教师“一言谈”?林老师讲解都是以问题打头,每个问题提问多个学生后,才抛出他个人答案。这里启发式教学已然存在。由于林老师频繁的课堂提问,因此众多学生课前预习也比较充分。这课前预习难道不是现在提倡的“任务型”教学和“研究性”学习吗?任务就是老师不言自明而布置的针对文本的学生课前预习;学生自己先通过查阅词典等手段寻求答案,这个过程难道不是研究性学习过程吗?我遇到某课文某句百思不得其解,经查阅词典还不得其解时,我经常向隔壁宿舍刘爱民同学讨教。向同学讨教,难道不是我们现在提倡的“合作学习”吗?难忘先师解读文本精细入微,课堂频繁提问引发学生自主预习系列行动。我想林老师平时英语阅读和备课本身必定也是一个个科研过程。1982年林老师《英语形似句辨异》出版,1996年另一著作《英语易混淆词辨异——词汇学应用》出版,时年林老师已经73岁。研究论文和其他著译不在此罗列。
  林老师活到老学到老的例子颇多,不能一一细数,只能略举数例以表追思:
  ——他每每遇到来自英国威尔士外教吴玛丽,总要停下来与她聊天,他说这是演练英语口语的好机会。
  ——我们在硕士课堂上听美国教授谈论文学批评,他也会“偷偷”溜进教室,坐在下头听课。记不清在哪个场合,他跟学生说:Science teaches us to know the world while literature teaches us to feel the world.嘿,这不是那个美国外教课堂上说的吗?外教那天说这话的时候,林老师的确在场“偷听课”。
  ——有个年轻教师从英国留学归来,他带着我和师弟吴伟直接往他家里去,说去听他讲讲语言学的西方研究状况。
  ——2014年,他已91岁,给我发来一封邮件,谈论现代媒介给他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带来麻烦,尽管他天天操作电脑,却经常被电脑“捉弄”。
  林老师,坦率地说,我有点纳闷:您如此细微,如此较真,为何如此长寿呢?不是说知足常乐难得糊涂,过于较真有伤身体吗?
  看来我的理解有误。或许人生读书为学做人做事认真起来大脑不易退化于是在家族基因作用下长寿如此亦属自然。
  人生九十有三应属长寿,弟子们怀念追思之余,当以活到老学到老的林老师为榜样,善心善意善思善行!